◇傅天琳

当我写下这个标题，似乎一下子就为自己的敏感、脆弱、爱流泪、易感动找到了理由。

是的，那些该流的，一定会流的，大家都公认的有意义的眼泪就不细说了，比如战争、疾病、地震海啸洪水；比如故人的离去，朋友的不期而遇，幸福的突然来临。问题是有的眼泪，在旁人看来是大可不必的，牵强附会的。一个老年人，动不动就热泪盈眶，哪还有半点老人家的威严？

都说老人的眼睛是一口枯井，因为流了一辈子的泪，都流干了。而我，分明看见和我一样的老人，老泪一旦纵横，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，有重量，有质感，一颗颗掷地有声。而他们，又大多是作家和诗人。

“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，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这是伟大的艾青在黑暗岁月写的诗。诗人把一生深厚博大的爱，都献给了他的民族他的时代他的人民。当然，我们断不能拿艾青的诗来为自己的眼泪说事，但是诗人虽有大小，眼泪却无真假。为什么我们眼里也常含泪水，因为心中爱着。而爱，是不懂世故不设城府的，率真的天性也不会因年龄的增长而消失。不然，诗坛为何会出现白发少女王尔碑，白发儿童曾卓，白发情歌余薇野，白发花蕾郑玲？

想起有一年在山东菏泽，那是牡丹花的故乡，头戴花冠的人群迎面而来，其中，七八十岁、八九十岁的太婆尤其让人感动。她们缺牙、拄棍、坐轮椅，头上照样戴着鲜艳的牡丹花冠。阳光灿烂，白发闪耀，深深的皱纹之间，哗哗哗的岁月流淌，而老人的笑容却是那样甜美而羞涩，一顶花冠，娇嫩地，压住了老人一生一世的痛。那情那景，让我顿时眼泪涌了出来。

又想起另一个上午，应邀赴南山樱花节，节日略为早了几天，樱花还只是花骨朵。细雨蒙蒙，新娘们拖着白色长裙走过花径，像走在童话里一样。这时我和一群美丽的诗人，白月、西叶、梅依然，走过一棵一棵樱花树，我在心里对新人们表达着祝福，不断地说，爱着的孩子们啊赶紧去南山吧，南山已为你准备好了这么多海棠树，樱花树，还有蝴蝶、溪水和阳光，去啊孩子们，赶紧去啊。

这样的美好情景又让我感动了，一片比纱还薄的薄雾，比鱼啄出的涟漪还浅还淡的涟漪，不知不觉又让我的眼眶有些许湿润。当时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，太没有道理了。我怎会患有这样的眼疾？

外孙女在美国过第一个情人节，老师为十岁孩子布置的家庭作业是：至少为班上一个同学制作情人节贺卡，如果给全班同学做了，就能获取两盒小蛋糕。最后外孙女做了五个心形贺卡，送给她最好的五个朋友。她说只有心形的贺卡才能表达她的心愿，她理解的情人就是有感情的人，需要永远记住的人。

孩子对情人节的理解让我豁然开朗。我爱我的城市，我爱我正在爱着的人，多好啊！我为什么不能大声说：因为心中爱着！我正是被爱滋润着，我的眼睛才不会干涩，我的笔尖才会流出源源不断的诗句。白发依然羞涩，内心依然柔软，因为我不能让我爱着的人看不起我，觉得我手脚不干不净，脸皮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毫无廉耻的厚。我才会觉得有牵挂有担当，日子一天天流逝得有意义。很难想象，一个人如果心里没有爱，还能有尊严地生活下去，即使每日锦衣玉食，又有什么滋味。

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五彩斑斓，它变着法子让我去爱。只是我生长迟缓，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是到了老年才明白。

作者简介：傅天琳，女，1946年生于四川省资中县，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，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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