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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龙马夜读】两个单身汉

来源:​龙马融媒 发布时间:2020年08月10日 19:17

◇泸州  蒋晓灵

村里有诸多古怪的地名。譬如“吊咀上”这几个字,用书面文字组合起来,没深意不说,念来也别扭,然而乡村就是恁样子,村里人习惯将长突如吻的形状称为咀。“吊咀上”土得掉渣儿,确是乡村生活真实的存在,是原汁原味的乡村物事。

“吊咀上” 房子虽有一长溜,然而人口不景气,总共住了两个三十挂零的老光棍:毕八和邱四。毕八和邱四本都是毕姓一族的兄弟。邱四因为小时饿饭认了姓邱的干大,随后就一直随干大姓邱了。这两人原本都有本姓的字牌儿名,无奈村里人都习惯这样称呼他俩,毕八、邱四。毕八、邱四都是年幼失怙的苦命人。成年后没等安上家,又先后死了娘。毕八比传说中的牛郎富裕,哥哥朝高因为体恤兄弟没成家,和妻子自己运土扛石锯木在山后自建了新屋,四间厨厕卧仓功能齐全的瓦房都留给了他。相比邻居邱四的两间茅草房强多了。邱四的娘是没落地主的小老婆改嫁过来的。人穷志短,邱四爹死后,娘俩忍气吞声没少遭族里伯叔们的白眼。

现在剩下两个单身汉一厦房子,村里女人都在私下议论他俩谁先讨上媳妇。

毕八的娘临终前对朝高说:“六儿,我死后,你要多操心你弟的亲事……”

朝高跪在娘面前,握着娘的手点了几下头,娘就断了气。长兄为父,遵照娘的遗嘱,自娘死后的两年,朝高夫妇为弟的亲事操碎了心。可是托人说了几回媒毕八都说不成,惹得嫂嫂抱怨不已,索性不管他的事。嫂嫂嘴碎,对小叔子的不满和抱怨不免要跟相好的姐妹说:“这个相不上,那个相不上,我这当嫂子的究竟犯了哪门神经!”女人们的嘴就是免费广告,毕八的眼光高于是就出了名。从此一个村都对毕八的所谓眼光高达成共识。毕八的年龄一混就二十四五上了。同年龄的人娃儿都能下田摸鱼虾了,他还是孑然一身。

“这个挨刀的!”朝高喝醉了酒就骂,“这个挨刀的!”恨恨地握着拳头,巴不得揍了他兄弟解恨。毕八知道哥嫂不满意,一年里几乎不往后山哥的屋里去。

那时坝坝电影放过一部片子叫《快乐的单身汉》,于是村里人见了毕八、邱四皆呼快乐单身汉!可能有人为伴,落后也不觉得。那歌怎么唱的——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这样快乐,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这样快乐,朋友你听我说,朋友你听我说:因为我们是快乐的单身小伙!邱四无疑是快乐的。他高大魁梧,浓眉大眼,但不英俊。门牙暴突,背呈筲箕驼。还有个缺点是穿衣从来系不完扣子,总是松垮垮地搭在身上。人虽然穷,性格却是吃穿不愁似的成天乐呵呵,走在路上,一个人背着手晃荡着身上披挂的短袄哼上他几句戏。人们说,他娘的地主老婆情节在他身上毕露无遗。可惜他龟儿子是穷人家生的,咳!非常的看不惯。姑娘们就甭说了。

邱四倒是巴望自己有媳妇。瞟见人家的媳妇那眼睛就粘住挪不开,好像苍蝇见了糖。那个馋劲没法说。赶场天,他跟妇女们一道,称这个一声嫂,那个一声嫂,提着人家的娃娃就往身上背。大度的男人瞧见也没啥,小气的天黑了关门将媳妇一顿骂,“你没看那邱四干烧火燎的不正经,不准跟他一路走!”媳妇不饶人:“啥了,啥了,哦,你跟黄狗他妈可以随便开荤玩笑就正经,我们说啥,一路人都听到,说啥做啥见不得人的了?”总之邱四好比不定时炸弹,钻在女人堆里不是好事情。

有好心的劝他出去跑跑生意,弄到了钱何愁没得媳妇。邱四果然出去扛了两年木材卖,年关回来穿件毛领蓝棉袄,时新的富裕人的打扮。包包头涨鼓鼓,票子装了不少。他每天抖擞精神老爱去村里一户人家。这家男人在外省当工人,常年就婆娘娃儿在屋头。那婆娘头发梳得光光,读过三年小学,对人说话的口头禅就是一句“因为……所以……”,以显示她有文化和工人家属的优越性。由此得了一个外号就是“有文化”。 传说“有文化”耐不住寂寞,男人远了不中用,经常干没文化的事。这邱四出去见了世面找了钱回来三天两头走她屋头去做甚?有好事的决意跟踪他。一跟踪不得了,就此有了邱四不偷菜“偷人”的故事。

相由心生,你看他贼溜溜的眼睛东瞟西瞧,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。尽管这个懒汉至今没偷菜偷粮。村里倒有不少爱偷的女人,她们瞧见哪家大白菜好就偷几棵大白菜装进割草背篓里,大公鸡来了就关住杀了炖锅里,去别人柴山见了好柴就捞它一把。顺手牵羊不为盗。主人发现掉了东西,没有抓住证据只能臭骂。万一发现了,这些爱占人便宜的好偷的女人还死乞白赖不认账,两方于是对骂几天几夜的也有。但相比偷菜的女人,邱四的性质更严重。他“偷人”。

跟踪者讲述:

头天一切正常。邱四是早上去的。“有文化”家从不养狗。她说喂狗啥用?假的,因为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哒。狗疯了咬了人还要闹人命的!所以我家就不养。说出的话非常有科学性。邱四天刚蒙蒙亮就去了,照例哼着戏,路上急匆匆地走。没多一会儿邱四进屋,几分钟后就出来了。

第二天,天雨。邱四是上午去的,他手里拎了一包橘红。没多一会儿邱四进屋,几分钟后就出来了。这回“有文化”倚在门框上双臂交抱在胸前说,“都是一村人,别客气,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哈。”“啊,是说嘛,哪根田坎不长草,哪个叔子不爱嫂!嘿嘿!”“有文化”伸手推了邱四一把,邱四晃荡着那件毛领大衣笑眯眯地走了。

看到的人添油加醋,三个两个传开了,说:“嘿,有戏看嘞!”女人们都提防着自家男人被勾引了去。那种没女人的就方便多了。最典型的有一个,就是“有文化”她娃儿的大伯,住她房子斜对面的夫家叔伯哥哥。他大伯多年前就死了老婆。他带着五六个孩子,一直没法再续。大伯子人很厚道,“有文化”碰巧男人长年在外,田头土头忙不赢,都是他大伯来帮忙做了。大伯子呢,但凡娃儿们的缝缝补补都一概抱过来请“有文化”做。两家人互惠互利。村里人说干脆你们组成临时家庭算了。大伯子一脸正色,“没良心的我不干!”所以大伯子一般不进兄弟媳妇屋,他晓得男人女人说不清。“有文化”有钱,瓦屋修得高门大户,门廊很宽,门前树木浓密匝地,庇荫。盛夏里大伯子爱来,就坐在“有文化”门廊里,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话,看着弟媳妇穿针引线。弟媳妇是有名的骚,她穿着花裙子,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腿子,间或人们还传说她裙子里面不穿小裤。

之后一连几天,邱四没去“有文化”家。雨也接连下了几天。地上湿糟糟的。邱四跟在“有文化”后面去赶场去了。人们说,关系好得很,硬是有戏!

第三回去是晚上。农家人木盆洗脚睡得早。邱四还摸了黑去。“有文化”的门关着。里面现出微弱的灯光。跟踪的人听见邱四“吭吭”干咳了两声,这是暗号吧。里面不应声,邱四弓腰站门外,手一推门,门没上闩,他低声说:“嫂,你睡了吗?”里面还不应声。他等不急一只脚推开门跨进去,忽然背后跳出一个黑影,抓住他大喝:“打偷人的!”

邱四挣扎着甩开膀子,连叫:“我偷,我偷什么……我菜都不偷呢!”但毫无防备的他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,有冤无处诉。很快,关于他“偷人”的事邻近乡村都传开了。

臭名远扬的邱四从此寡言少语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遭了谁的揍。得罪了何人。倒是明白“有文化”的野男人多是一点不假。本来鼓起来的生活信心也扑灭了,变得更懒散,生意不跑,成天背着手,哪里赶场去哪里。没有任何想法的他整日里喝得酒气熏熏,成了酒精依赖,以此打发寂寥时光。两间茅草房上都长了青草,也懒得理。下雨天,水流成田,屋里粪桶水桶都接了屋漏,处处叮叮咚咚地响。

单身汉的生活,苦啊,难!

再说邱四隔壁的单身汉毕八。他个子中等,黑黑瘦瘦,人很老实,一根肠子通屁眼儿,没得花言巧语,属于典型的闷牛子性格。泥瓦匠就看上了他这性格。

那年,毕八二十有六。哥朝高说,按理你恁样大,我不该管你,各人好自为之。可你实在没得法唛?我找媳妇多容易,我在坡上放羊,你嫂在田坎上割草。我羊跑到她那儿去了,两个人一搭话,问一句你住哪里开头,家有几口人,愿不愿意跟我过,第二天就把人接来一个铺盖卷睡了。

多么简单的爱情!可是毕八的感觉简单不起来。泥瓦匠住在吊咀上对面,靠一口砖瓦窑致富,是村上先富起来的人家。他家人口多,两女五子,长的是个女孩儿,年龄还不到二十。烧制泥瓦泥砖是重体力活,明显缺少壮劳力。泥瓦匠夫妇忙不过的时候,自然就拉上对门毕八的差。跟他家搭上关系纯属偶然。大春季节。人们在自家田里忙插秧。泥瓦匠的田紧邻毕八的田。泥瓦匠膀子一用劲,一个绿茵茵的秧把子错甩到毕八的田里。毕八说:“喂,老叔,接着呢!”秧把子又一个上弧线抛上去了。“叭”一声,落在水田里。泥瓦匠坐在田垄上边喝茶,边看着毕八插秧,边说:“田多,活路干不完哪!年轻时我都像你那样,插秧就跟鸡啄米——又轻又快。”毕八嘿嘿傻笑,回道:“单身汉不就这样么,几块薄田是很快!”泥瓦匠家的说话很直白,“老八,你要是我家的劳力就好了。起码比现在快一半。”毕八人厚道,连忙说,“我晌午完了来帮你们!”这次偶然的闲谈,结成了毕八跟泥瓦匠家的关联。

果真毕八就从这个下午的插秧开始,一直帮着泥瓦匠家打杂,农忙时干农活,平时则干砖瓦窑的活。每天早出晚归,把泥瓦匠家的活当成自家的活,尽职尽责。头年,泥瓦匠说,你是劳动好把式,过两年成为我家人就好了。这话含义就深远了,闷头毕八不是傻子,莫非他老人家要将长女蛮妹许我?再一想,恐怕就是那意思了,人家女家人肯定不好把话说明朗,每天吃饭,不是蛮妹子一勺勺给他添饭么。他骂自己果然闷,居然没有懂得人家的意思。这样一想,毕八的干劲更足了。他甚至为了干泥瓦匠的活,误过农时,荒了自己的田地。他哥看不过,说泥瓦匠心黑狡诈,你不要受他的骗。然而毕八哪肯信,他想着泥瓦匠高挑壮实的长女蛮妹,巴不得没事就往那里跑。

碰巧嫂子想跟小叔子说媒,无奈人家一打听,说毕八成天不务正业,成天忙外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,不是傻子是什么,亲都不来相了。哥嫂气,毕八不气,哼,他想:我的心中自有主意。他认为自己的婚事只是早迟而已。蛮妹没有相亲,就等于是留给我的。他死心塌地这样想。干活是在准老丈人面前挣表现,干活是女方对他诚心与否的考验。他一厢情愿地认为。一个远房的姐夫会木工活,专程走了几十里路赶来邀他去做木工,学门手艺将来好挣钱安家,都被他一口谢绝了。他专心专意地忠诚于泥瓦匠,看得像老子那样亲。得罪了哥嫂亲戚,毕八也就闷着斗子那德性,叫你急也不是,骂也不是。村上原本有热心给他说媒的后来都淡了,看人家来来去去那么勤,必定是有所意思,来做媒不是坏人好事么。时光一晃过去了两年。毕八脸上笑眯眯的,东家没事干的时候,他就褪掉一身泥点子衣服,换上干净的白确良衬衣,显得朝气爽朗。第三年,毕八翻到二十九岁的坎上,人们意识他个人问题的严重。而他还浑然不觉。蛮妹外出学缝纫手艺去了。他俩虽然原本没话,但眉来眼去好像有那么个意思。泥瓦匠的二子初中毕业,能挑会抬了。泥瓦匠说:这仔好歹混大了,你八哥辛苦多年可以歇口气了。泥瓦匠家的拿出一套新制的涤纶衣裤,说,蛮妹心细,她学了手艺全家人每个一套崭新的,这是特意给你缝的。毕八感激不尽,三年来不问一分工钱,得了人家套把衣裳,几句好话,吃上可口的热饭菜,就心满意足了。二子能干活了,泥瓦匠家就渐渐对他生疏起来。

毕八捧了涤纶套装回家,整日放在枕头边,舍不得穿上身。他等着对方哪天请他过去,明说了把女儿放给他。

他等不到这句话。泥瓦匠很久很久没来招呼他了。他整日烦躁不安,好比一匹套惯缰绳的马,放轻松了反倒四蹄难安。燕子飞来了,他舍不得种大春作物,他支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对门山上是否传来泥瓦匠的召唤,生怕错过了这召唤。只要那边一招呼,他保准毕恭毕敬,百依百从。眼下,布谷又满山遍野叫起来了,小麦穗金黄,人家在团泥包子种苞谷了,他还是不慌,成日失魂落魄地睡在阴暗的屋子里。炊烟不冒,米缸里的米原本就很少了。三年来他已快吃完仓里囤积的稻谷。可是他已麻木迟钝,找不到生活的动力了。一度明亮地指引着他的希望之光眼看就要掐灭了。有人传话来说,毕八你这傻子就别痴心妄想了,泥瓦匠看不上你,人家说你嘴上不长胡茬,怕是那地方有问题!哈哈,真是混账话,说我憨我蠢可以承认,怎能连男人的根本能力都否认了。哈哈,他又气又恼,又安慰自己只是传闻。他相信几年来的感觉没错,他回味起三年来泥瓦匠的夸赞,摸摸蛮妹做的合身的衣裳。他耐心等待,他沉住气。可是他又觉虚无缥缈,几年来人家爹妈,人家女子似乎从来没有明确提过亲事。啊呀,啊呀,他头痛得厉害,他昏昏沉沉地睡去,肚子饿得钻心,饿醒了痛醒了他就死劲掐着按着那伤痛,无力起床无脸见人,他又昏昏糊糊地睡去。睡去。人一日日昏天黑地地挨下去,身子很快拖垮了。头发长了,胡子倒还真是从来不长一根。从前腰板挺直的精壮小伙变成一个站不伸展的咧咧歪歪的小老头了。

一日,太阳明晃晃地照着。初夏的暖风飘来浓郁熏人的橘花香。他几日没吃没喝了。可是对面人户熟悉的笑声令他陡然来了精神。一骨碌爬起来就出门。起身太快,心脏毫无准备,头顿时天旋地转起来。他勉强撑着走出去。扒开脆嫩嫩的青冈树叶儿往对面瞧。天哪,那不是一对新人吗?几乎大半年不见的蛮妹回来了。她站在她家砖窑前,紧紧地偎在一个陌生小伙胸前,此刻正抡起粉拳对那小伙又捶又骂。小伙跳着闪开,两人就追逐起来!

天哪,毕八又羞又恨,眼见的让他顿时全明白了,全明白了,自己傻等傻干原来一场空。蛮妹原来另外有人。蛮妹负了他的痴情义。闷牛子踉踉跄跄往家挪。嘴里嗫嚅着:“喝酒!喝酒!”他家哪有酒,邻居邱四才有。这家伙常常满脸通红唱着戏晃荡着从场上提着酒瓶回来,睡了明天早起又喝。他有酒。毕八一把推开邱四的门,在黑漆漆的灶间摸索着找酒。屋里有股浓重的恶臭。他头脑不清,没有细究臭气的出处。瓶里果真有半瓶酒,他说哥老官,我就不请先喝了!屋里腐尸的臭气熏得他连忙出屋。他说,你个死逑了吗?哈哈,死逑了好!

他一仰脖空腹喝酒。烈酒又辣又刺,像无数尖刀从喉间直通向胃,里面绞痛起来,浑身冒出无数虚汗,“够刺激!”他向自己猛灌。喝得满面通红的他,眼里射出绝望的火,他愤怒地抓起枕头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,擦根火柴烧起来,涤纶衣服发出明黄的火光,这灰暗日子里少见的光。他索性抱着火团扑到床上去。床上着火了,被服燃起来,他懒得动弹,和着烈火熊熊地将自己也烧起来,享受疼痛的刺激,刺激的痛快……

午后。人们发现着火时,已经来不及了,“吊咀上”毕八、邱四的房子连成一片烈焰熊熊的火海,梁轰轰地倒,瓦劈啪地爆,火势趁着初夏的骄阳,咆哮怒吼。全村大多数人都赶来,拿着救火的盆、桶,但无济于事,只好目瞪口呆地默默注视这场罕见的火葬。

作者简介:蒋晓玲,女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。

责编:姚艾青

编辑:阳骁